对于世界上的其它事物,我们能完全理解了吗?庄子认为,不行。
他认为,世间万物,是“化声之相待。”
这句话的解释,有很多种。有的人认为,“化声”代表了人间的是非对错。是与非、对与错,并不是绝对的,它们自然而然、相生相克,用马克思唯物辩证法的话说,就是“万事万物都在对立统一的矛盾中发展”。
不过,让我们联想一下《齐物论》开篇提到的天籁之音,这句话就有了另外一种解释。 “化”,我们可以看作是事物内在的样子,它们在自然的催动下,有了独一无二的特性,是不随人类世界而改变的。
而“声”,则是万物表现出来的样子。我们可以用眼睛看到,用耳朵听到,用身体去触摸和感受,于是对它们有了属于我们自己的认识。
庄子认为,事物的本身,和我们对它们的认识,是彼此依赖的。就拿一块石头来说,我们把这种坚硬的、有很多棱角的东西,叫作“石头”,从此以后,一提起“石头”这个词,我们脑袋里就会立刻浮现出石块儿的模样,有一种冰冷、坚硬、危险的感觉。
这就是我们用成心所构建出的世界。而实际上呢,石头为什么叫石头啊?还不都是咱们人给取名的,人家石头没招咱们,也没惹咱们,只是我们先入为主,给它们套了个标签,叫石头啊,stone什么的。
当然,既然是人造的,就一定会出现漏洞。比如咱们说,石头是冰冷的,那小吃摊上卖的石头烤肠,下面的石头呢?却是滚烫的。我们说,石头是坚硬的,但当看见游客在石壁上,轻松地就能用钥匙刻下“到此一游”,我们还能说它坚硬吗?
像这样的矛盾,还有很多很多。如果,你发现一件事物可能和之前以为不一样,或者和别人眼里的不一样,那你是去无休无止地争辩它们?还是任由它们,在“天道”的调和下自由地发展,在自然的推动下不断地变化,就这样一直到宇宙的尽头?
庄子显然支持后一种做法。他所说的,“若其不相待,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曼衍,所以穷年也”,就是这个意思。
“天倪”,是“天道”的一种表现形式,也是区分万物、认识万物的一种方法,理解它也很简单,“是不是,然不然。”
当我们说“是”的时候,其实就是“不是”,当我们说“这样”的时候,其实就不是“这样”。为什么这么说呢?其中的道理,和我们之前讲过的,“大辩不言、大仁不仁”,是很相似的。
在庄子的世界观中,他认为,真正合乎天道的事情,是不需要解释,不需要辩论,也不需要特别强调的。如果一件事情,确实是对的,那它肯定就不是错的,我们不需要去讨论。如果一件事情,它就是这样的,那它肯定就不是那样的,我们也不需要去讨论。
庄子在这里讲到了“忘义”,忘记每个词语的意义,忘记每句争辩的意义,直到忘记整个世界的意义。世界这么大,我们又这么渺小,多的是无谓的担忧,和无谓的争执,少的是豁达的态度,和舒畅的心情。
“忘年”,当我们忘记时间的,少一点焦虑和无助,多一点自由和洒脱。“忘义”,忘记语言的意义,少一点自负和烦躁,多一点从容和坦然。
到这个时候,我们就会和天地融为一体,世上的一切纷扰都不会影响我们。这就达到了“无竟”的境界,也是没有边境、无限广阔的心灵。
2 俄罗斯套娃式的世界观
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观察过,我们的影子,经常不是像一张剪纸一样,有着光滑的边缘,尤其是在阳光不那么锐利,或者光线比较复杂的时候,在我们影子的边缘,还会出现一圈模模糊糊、朦朦胧胧、颜色比较淡的小影子。古人就把这一圈小影子,看作是影子的影子,叫作“罔两”。
有一天啊,罔两就对影子抱怨说:“你刚才还在乱动,现在又停下了。刚才你还坐着呢,现在你又站起来了。你丫是不是有多动症啊?还能不能有点自己的主见了?害得我也得跟着你动来动去。”
影子听了以后,没有急着骂回去,反而自顾自地思考起来,它说,“吾有待而然者邪?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?”
什么意思呢?你看,我的影子依赖着我,跟着我动来动去。我是不是也是别人的影子,依赖着别的东西,所以也动来动去呢?那我所依赖的那个东西,是不是也依赖着别的东西?要不,它怎么动来动去,结果让我动来动去呢?
还有,我所依赖的东西,它到底是长成什么样子的呢?是像蛇肚子上的鳞片,让蛇可以嗖嗖地往前爬?还是像知了背后的翅膀,让知了可以扑拉扑拦地往上飞?我怎么能知道它是这样的呢?我又怎么能知道,它不是这样的呢?真是苦恼啊。
影子有这样的困惑,我们人类又何尝没有呢?
像庄老师这样的古人就问了:是什么力量,驱使着人类在几百万年间繁衍生息,不断进化?是造物主吗?如果真的有造物主,它创造我们人类的目的是什么?为什么要让我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?还有,如果真的有造物主,那么造物主又是被谁创造的?它为什么要创造出造物主?又为什么要让造物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?
这样的困惑,哪怕像牛顿、爱因斯坦这样,对世界了解得透彻的现代人,也未必就没有。要不然,牛顿在提出万有引力之后,晚年怎么去研究神学了?他就是想弄明白,到底是谁创造了万有引力,虽然他结果也没弄明白。还有爱因斯坦,他不也在思考,既然二维是三维的投影,那么我们所处的三维空间,是不是也是某个更高维度的空间投影呢?
大家肯定都听过这么个故事: “从前有座山,山里有座庙,庙里有个老和尚,给小和尚讲故事。讲的什么呢?从前有座山……”这个故事,你可以把它当成一个梗,但了解了庄老师的世界观以后,我们再回过头来看,其实这个故事里面,也蕴含着很深的禅意。
世界既是一个梦,也是一个圈。我们很擅长讲故事,用故事来美化我们的人生,美化我们的经历,美化那些我们认为有意义的东西。每个人都在故事中,每个人又都在创造着故事。你还能分清,哪些是真实,哪些是虚幻的吗?还是说,一切都是真实,但一切又都是虚幻?
像我们不能分辨自己是不是在梦中一样,这是又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。
3是庄子还是蝴蝶?
在一连串漫无边际的思考中,庄子用一个浪漫的小故事,结束了这篇洋洋洒洒三千字的《齐物论》。
“昔者庄周梦为胡蝶,栩栩然胡蝶也,自喻适志与!不知周也。俄然觉,则遽遽然周也。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?胡蝶之梦为周与?”
有一天晚上,庄老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。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,张开翅膀,翩然起飞,穿过花丛,越过溪流,心中是无比的快活,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是庄周。
可是,过了一会儿,这个梦就像一个肥皂泡泡被戳破一样,“啪”地一声,破掉了。突然之间,不再有轻巧可爱的蝴蝶,不再有五颜六色的花丛,有的只是那个躺在床板上、四肢沉重的庄周。
庄老师挥了挥胳膊,发现那不再是五彩斑斓的翅膀,而是一只能种田、能打猎、能写字、能画画的手掌。他愣了一会儿,突然想到一个问题。
你说,刚才那个梦境破灭的瞬间,究竟是他庄周变成蝴蝶的那个梦,刚刚醒来?还是蝴蝶梦见它变成庄周的这个梦,刚刚开始呢?这究竟是在谁的梦境里?他究竟是庄周还是蝴蝶?
“周与胡蝶,则必有分矣。此之谓物化。”
如果像这样思考下去,可以思考到天荒地老,也许永远都不会得到答案。像这种一定要分出你我彼此,一定要争辩出谁是庄周、谁是蝴蝶的心理,就是“物化”。
但如果,我们换一种相反的态度呢?庄子梦见了蝴蝶也好,蝴蝶梦见了庄周也好,也许物与物之间本就不分彼此,没有差别。又或许,庄周也好,蝴蝶也好,它们本来就不存在,而全都在另一个人的梦中。
不再去烦恼纠结事物的是非对错,不再去刻意区分事物的你我彼此,而是顺其自然,享受当下。这,就是“齐物”。
特约撰稿人:
沈不周,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
欧乐情感
2025-12-09